Harris

日月长照

关于一个小公子和他的先生【昊健】

小公子从前有一个穿白衣的先生。
后来不是先生了。
预警:一篇小虐文。





我是凤阳府军卫指挥使刘大人府上的一名小吏。
虽然我的职务只是每天打扫庭院的清洁工以及通报访客的小跑腿,但我还是非常激动的。
毕竟这可是整个凤阳府数一数二的大官!
他们家一根厕所的柱子可以买我们村二十块地皮!
只要哪天指挥使大人善心大发,看我工作勤勉踏实随便赏点手头上的碎银子,我就可以把我早就看中的村东头那块地圈了盖房娶媳妇了。
想想我又更激动了一点。
一激动手上的笤帚就翻飞得更卖力,每一块地砖缝隙都不放过,庭院引水渠里一片落叶都不能瞧见。
每天的日子过的还是辛劳又开心的。
尤其若是那天还碰不上刘府的二公子。


刘大人府上三个公子,大公子如今已在顺天府当了个好差,小公子呢,也是大人手底下一个千户所的副千户,三四个月见不着人影。
只有这二公子,成天见地在府里晃悠。
晃悠就晃悠呗,还心眼忒坏的晃悠。
我刚进府的那几日,小心恭谨得很,日日怕晚了早上做工的时辰,卯时不到就起床蹲院子里拔台阶缝里新长的小杂草,前院扫完洒水的沁香还不见人影,又拖了笤帚扫后院。
扫着扫着,就听见有人“嘶嘶”地唤我。
那肯定得是在唤我啊,大清八早,整个后院连个会动的玩意儿都没有。
我寻着声音一望,就看见个人穿着一身糯白明衣非常不羁地蹲在台阶上,兴趣昂然地望我。
活脱脱一副市井街头二流子模样。
但是我立马恭敬了。
因为那一身明衣材质相当好,我这种穷得发憋的小土炮,摸上一摸都能减寿十年。
不知道是谁,反正是个大佬没错了。
大佬招了招手,我立马屁颠屁颠上前。
“小杂役,”大佬丢了几文铜钱,“帮我去城北的包子铺带俩包子回来,府里天天清粥小菜,吃得我快腻死了。”
我瞅了瞅还没见白的天,哪家包子铺开门这么早?
大佬说,没事儿,你晃着去,路不远,晃到也就开门了。
那天我在城北晃了三圈也没看见个包子铺。
秉持着第一次出外差一定要仔细认真干好的原则,我又晃了三圈。
终于有一个好心的老大娘拉住了我,然后告诉我,城北根本没有卖包子的铺子。
老大娘说,你再晃下去,我都得被你晃晕圈了。
这件事的直接后果就是我玩忽职守,笤帚丢在后院人就不见了一大早上,统一审查开会决定扣我半月月俸。
我,我,我冤枉啊。
我说,是后院那位大……那位公子让我买包子去了。
管家说,后院的二公子每天晌午才起,哪能天不亮就让你去买包子,再者,你买的包子呢?撒谎推罪,再扣半月。
我,我,我真的冤枉啊啊啊!
然后我终于知道,这个二流子大佬,就是刘府的刘二公子,名字还十分正气,唤做昊然。
我心疼我的一月月俸,见到这位浩然正气的二公子,就尽量绕开道走。



近几日来,府里气氛颇为奇怪。
确切地说,是后院的气氛不同往常了。
成天招猫逗狗的二公子不仅没在府里折腾我们这群小喽啰,连用膳时也见不着人影了。
我战战兢兢过了几天安稳日子,心里也免不了想真是怪哉怪哉。
要说府里这两天有什么事情发生,也就是来了位小先生借住,我那日瞅见了,一袭白衣,颇显斯文,还带着一位温婉的小娘子。
后来沁香告诉我,那小娘子是小先生的夫人。
我问,这小先生是个什么来头,老爷还特地把人安排到了西院的大厢房,以前那可是达官显贵来府上住的地方。
沁香说,这小先生姓董,也没什么特别的来头,家里是咱们明中都城出了名的文人世家,祖祖辈辈都是先生,以前教过二公子念了几日书来着。
我着实被惊了一跳,可这董先生瞧着可比咱们二公子年轻呢。
沁香说,脸是长得白白净净了点,可人家大了咱们二公子四岁呢,人也是相当稳重的。
可这先生来了,二公子反倒躲得远远的,是个什么道理?
沁香也说不知,毕竟她也就先我四个月来到府里,其他的也是听人摆闲话说的。
我俩就一起托着脑袋沉思了。
后来我思考了一下,终于想出了个非常说得通的缘由。
一定是咱们家这个整天想着上天入地的公子当时不肯好好念书,被先生揍了,跟我当初背不出静夜思一样一样的,现在还赌着气呢。
哎,看来有钱人脑子不好使,也是会被揍的。





隔了一日,从亳州收账的管家回到了府里,差我去给二公子送一个单子。
我说,二公子近日都不在府中。
他问,那是去了哪里?
我老老实实回答,不知道,自从一位小先生住进了府里,二公子就见不着人了,连平日里养的斗鸡都不管了,这两天全是我在看着,这鸡一点话也不听,相当的娇纵,昨天还把屎拉在了师傅您的脸盆里……
但是我师傅明显不是很关心他的脸盆里有鸡屎的问题,反而眉眼一挑,一脸八卦的样子。
“你说的那小先生,是不是姓董?”
“是啊。”
师傅脸上先后露出了神秘莫测,而后又忧心忡忡,而后又万般无奈的表情。
看得我真是心痒难耐。
我合计从师傅这里套一点混世魔王二公子不为人知的花边小料,下次他再恃强凌弱为非作歹,我就拿出去大肆宣扬,顺便赚点外快。
真是美得很美得很。
没曾想被师傅凶巴巴的一瞪胡子一吹。
都知道姓董了还问,真是个木头脑袋!
姓董为什么就不能问了?
天下姓董的人那么多!
我很无辜啊!
我说,一点也不能透露吗?
再问罚你半月月俸!
我立马老实闭嘴老实扫地了。



快到清明时节,府里上上下下忙着备青团。
我终于又在府上见到了二公子的身影。
那日他穿了一身明黄的木兰暗纹锦服,十分罕见地在后院舞短剑,将拎着笤帚进院的我震了一震。
多日不见,像是变了个人,阴郁沉闷得很,腰看上去也瘦了一两指。
我拿着笤帚进也不是退也不是,只能立在院门口。
一套帅气的短剑竟然舞出了哀怨的氛围,我看着这剑行云流水的走势,虽然看不懂,但总觉得这剑特别委屈,看得我心尖颤巍巍地揪着。
二公子瞧见了我,又招手让我过去。
我想,这次他再耍我,我也是乐意的。
毕竟他是有钱人,还是我的主子。
而且他今天瞧着,总之是让人有点心疼的。
他把我唤过去,自己一屁股坐在旁边一笼没除干净的杂草上,我看着那锦服就这么被蹂躏,很实在的肉痛了一下。
坐下之后却是半天不说话。
我正琢磨着问他是不是打牌输惨了,还是又把家里的酒坛子叮咣了被老爷训教了,他闷声闷气地问我。
“我离府有几日了?”
我掐指头算了算,“六七日了。”
“哦。”
然后又是沉默。
我瞅着日头开始偏西,我还有一大半院子没扫呢。
他出了会神,又问我。
“他还没走吧。”
“啊?”
“西院那位……姓董的先生。”
“噢,”我说,“董先生还在西院住着呢。”
看吧,果然是有过过节的,特特来问一下人走没走,估计还是多有忌惮。
他问我这董先生在府上的近况。
我就一五一十跟他说了,这位小先生性子是真清净,进府以来就没见过他几次,整日里除了偶尔陪老爷下盘棋,其他时候都是在院子里陪着董夫人做刺绣。噢对了,那位董夫人也真是温柔和善,上回帮她买了回缎子,还特地给钱让我们吃酒。
他一边听着一边望着眼前那堵日日夜夜长得一样的红墙。
“好看吧,”他问,“那位董夫人。”
我挠挠头,“好看,嘿嘿。”
“你知道吗,董先生以前喜欢过一个人,比这个董夫人还要好看。”
天哪,我瞬间有点激动。
听不着二公子的八卦,这文人儒士的情场八卦也是相当有听头的。
二公子慢悠悠地跟我讲,董先生以前长得更白净好看些,读的书多,见识渊博。他跟他喜欢的人是两情相悦,感情也甚好。忽地一日,小董先生留下一封书信就走了,再回来时,已经娶了别的妻子。
我听得瞠目结舌。
这,这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小先生,也能是个负心人啊。
太惨了,我说,这小董先生也忒不厚道了。
他笑。
是挺不厚道的。
不知道八卦到这里是不是就结束了,反正二公子又不说话了,我按捺了又按捺,还是没按捺住。
“后来呢,那家姑娘没找董先生讨个说法?”
“讨说法啊。”
他出了一口长长的气。
“讨不了说法。”
我懂了。
估计跟我差不多,穷苦人家出身的,什么本钱也没有,道理也讲不过人家,哪能讨到什么说法。
我自己默默在心里起了个誓,我今后要是喜欢上哪家的姑娘,我一定对她百倍千倍好,肯定不花心。
想到这里,我竟然觉得,我没有那小董先生长得好看,没他见识广博,也没他有钱,但至少为人这一项,我还是赢了他的。
哎呀,有点骄傲啊。
我说:“我以前觉着小董先生风度翩翩,应该是个好先生,没想到骨子里也不算什么大好人,真是人不可貌相啊。”
二公子说,不是。
他说,他是个挺好的人。
只是情情爱爱这回事,说不清楚。两边都念着对方,那就在一起,一边不念了,那就分开。
我说,不知道那家姑娘还念着小董先生没有。
不念了。
二公子说。
不念了吧。




当天晚上我独自一人守夜,坐在院坝里看月亮。
我看着这月亮缺了一个角,想着今天的二公子,以及他跟我讲的那些话。
又想起了我以前在学堂里翻到的野志,上面记述了些前朝各代我觉得相当匪夷所思的爱情故事。
又想起了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。
沁香拎着个灯笼披了件长衫坐在我旁边。
我问她,你怎么还没睡。
她说,吃多了,睡不着,出来消化消化。
我问沁香:“祝英台扮作男儿身的时候,应该也是相当好看的吧。”
沁香说:“女儿身是好看的,那男儿身大概也是好看的。”
“那你觉得咱们家二公子好看吗?”
沁香脸红了红,说:“还是好看的。”
我又问:“那跟董家的小夫人比起来呢?”
沁香一脸看我如同看智障的表情。
“你脑子是不是坏掉了?”
没有,我说,我随便问问。



第二天小厮间就有莫名的传言,说我可能有点那方面的癖好,瞧上的还是自家的公子。
我不在乎。
我知道我不喜欢二公子。
喜欢他的是别人。
也可能已经没人喜欢他了。





大概是很久很久以后了。
我最后一次见着董小先生。
那日我将清洗前院石阶的废水提去后院侧门前的水渠里倒掉,一开门,一个白糊糊的人影立在门前,把我好生吓了一跳。
手中的废水桶一个不稳,一半洒在了门前这人身上。
门前的人被我浇退了好几步,一身白衣湿巴巴地贴在腿上。
我看着眼熟,正是之前来借住过半月的董先生,赶紧请他进府里换身干爽衣服。
他却推说不了不了。
我问他:“董先生是有什么事吗?我去通报一下老爷。”
然后也诧异为何不走正门,倒是在这侧门前巴巴地站着。
他说没什么要紧事。
我看到他手里捏着封信,已经被水浸了通透,正在啪嗒啪嗒往下滴。
眉毛也结了层薄薄的雾气,就跟我以前守大夜冻傻了之后似的,像是站了许久。
他先说没什么事,后来默了一会儿,又跟我说,他府上近日弄璋,想特地过来,向我们二公子求个好名字。
自家祖祖辈辈都是读圣贤书的,反倒来向一个武官家的公子求名字。
我是真的很想装作什么都不懂啊。
他问我:“你们二公子,还是整日这么,这么吊儿郎当的么。”
我跟他讲了,我们二公子近日在学经商,帮着老爷做账呢,他脑瓜子机灵,学得很快,但生活习性不好,天天三更睡五更起,有时候晚饭也不吃,大半夜又跑到厨房里偷馒头。
有的没的同他讲了许多。
他先说好,好,好,又说不好,不好,最后站在那里发愣,不知道在想着什么。
我是当真希望他能想些什么的。
红墙青瓦,鸢飞云动。
世上一日千变,但有些东西好像就是不会变了。
或者说,很难去改变了。
很难。
到底他还是作了个揖,说要告辞了。
我问他求名字也不进去见见二公子吗。
他说不见了。
然后把手里那封湿漉漉的信递给我。
“这信也无用了,劳烦小哥替我扔了吧。”



我没扔。
我把信拿到火上烤了小半时辰,然后从里面小心翼翼剥出了两张信纸。
外面那张已经染成了一片,一个字也看不清了,包在里面那张还能勉强认出两句话。



平生相见即眉开。
且共春风容易别。




我没和二公子讲小董先生来求名字的事。
那一张斑驳的信纸,我寻了个机会,压在了他案前的《东观奏记》下。
我一度很担忧,这样会不会对一个故事造成影响。
无论好的或是坏的。
但是后来我有了明确的自我认知。
我的存在不足以成为他们之间的一个变数,我只是个旁观者,就算不小心一脚踏进了故事里,也只是把画本从四尺八开变成了四尺六开,看得比别人清楚了点。
这就是你去看了一台戏,情节发展很烂,不知道编者是谁,很想把他按住扇一顿。
但结局已经编好了啊。
我只能无奈地看完这个结局。
然后接着当我的清洁工和小跑腿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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